暴雨將至。
新學期開始的夏末午後,空氣裡漫著化不開的潮濕氣味,天空壓了整片龐大混亂的積雨雲,偶爾從遠方傳來幾聲似有若無的悶雷。
悠揚的放學鐘聲,迴蕩在校區僅隔一條馬路的楓華國中與城湘中學之間,打響了兩校按照慣例舉辦的籃球友誼賽序幕。
舒適的中央空調將沉悶的熱氣隔絕在體育館外,城湘中學占著地利之便,早早整好了隊準備熱身。陸續走進來的除了自家國中部的學生以外,堂而皇之翹了第八節課來湊熱鬧的高中部學長姐們也大有人在。
楓華國中的成員熟門熟路地抵達現場,城湘女籃看著楓華派出的陣容,看了好一會兒,彼此才默默交換著視線,有疑惑、不解,但最明顯的,是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對方毫不掩飾的放心,被心照不宣的楓華隊員盡收眼底,一個個神情複雜得難以言喻,其中更有人相當不是滋味地嘖了一聲。
場邊觀戰的一道挺拔身影,很快引起大家的注目禮。
他一身城湘中學高中部的制服穿得隨興,略長的劉海微掩著一雙狹長眼眸,冷峻的臉龐讀不出情緒,渾身散發著不近人情的孤高漠然。在場眾人在意得不得了,這位平時最懶得理人、獨來獨往的校隊王牌,怎麼會出現在這種連他們都不好意思說是正經比賽的場合啊?
有些人本想上前攀談,但全被他比平日更陰鬱的臉色嚇得一個個就地轉向。
對於自己總是成為全場注目的焦點,他渾然未覺,他面無表情地緩緩掃過對方的休息區,漆黑的瞳眸流露出一抹淺淡的失落。
沒有她。
清脆的哨音劃過耳畔,宣告比賽開始,首先按捺不住的,是兩校加油團的較勁。
館外,一道燦亮的白光劈開天際,伴隨爆裂的雷鳴,一顆、兩顆……豆大的雨滴自白慘慘的裂縫中傾洩而下,滂沱如簾。
轉瞬間,已是兩個世界。
X
昏暗的天色籠罩四方,連影子都稀薄得令人心驚。
「我操!妳再跩啊!那什麼臉,有種還手啊!」
一道纖影被狠踹到牆邊,毫不留情的另一腳又來,狠狠掃過了手臂。她咬牙忍下疼痛的悶吭,卻止不住緊繃著身體的顫抖。
髮絲散亂地沾黏在臉上,倔強的神情搖搖欲墜,她喘著氣,在空檔間微微抬起眼。
眼前幾個國中生,有男有女,穿著與她同校的制服,可這一張張面孔,都陌生得不曾與她有過任何交集。
「我哪裡得罪你們了。」
一夥人聞言,眼角忍不住狠狠抽搐。
……令人惱火。
已經狼狽成這樣,那冷然鎮定的語氣,依然讓人怎麼聽怎麼不爽。
忽然被堵在路上,她不慌;莫名挨了一頓痛揍,她不哭,遍體鱗傷也沒聽到半句求饒,反而是那雙幾乎沒有情緒的、在日光下顯得格外淡色的瞳眸,看得他們冷汗直流。
大白天見鬼了,這是一個普通國中女生該有的反應嗎?
其中一人彎腰扯住她的髮,拔高音量啐罵道:「媽的,難怪她看妳不順眼,就憑妳這張冷臉,今天沒打死妳都算客氣了!」
另一個女生笑著拍手,「真的!我光看妳一眼就想打人了,虧她還忍妳一個學期,厲害厲害,不愧是當班長的人啊!」
她吃痛地屏著氣,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眼裡第一次洩露了動搖。
「妳說誰?」
「哈哈,妳問我啊?妳們今天跟城湘中學不是有比賽嗎?」他沒鬆開的手又是一扯,刻意湊到她面前堆起一臉假笑,「妳這王牌怎麼還有空摸魚,妳的『好朋友』呢?放妳鴿子啦?」
她不假思索一把揮開他的手,憤憤瞇細了眼迸聲道:「什麼意思?」
「謝千妤說了,就是這個意思!」
突如其來的一巴掌甩來她臉上,她一個重心不穩,順勢被搧往圍牆邊撞,倉皇之間,她騰出一手抵著牆,勉強在漫天的暈眩裡撐住自己,額頭與臉頰傳來的熱辣痛意,真實得令人恍惚。
亂講。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沒有理由這樣對她。她怎麼可能這樣對她。
那一巴掌清脆響亮得讓他們鼓譟叫好,幾乎掩蓋過炸裂的雷聲。
頃刻間,暴雨吞沒地面,只見他們先是驚叫,然後咒罵了聲妳好狗運,成群抱著頭竄著躲雨去了。
她虛弱地背抵著牆,緩緩滑坐在地,火焚般的痛意無所不在,一路燒向模糊的視野,她任由密密麻麻的雨箭射在身上,幾乎睜不開眼,近在耳邊的喧嘩雨聲,遙遠得像幻覺。這世界,深沉陰暗得像是只剩她一個人。
下意識壓按住胸口,封閉了一切感官,就像兩年前經歷過的那樣,拒絕思考自己又失去什麼、什麼又離她遠走。
失神良久,渾身冰冷也阻絕不了蔓延的疼痛,她默默往城湘體育館的方向望去,卻只看見,一片迷濛。
X
籃球場上廝殺的兩隊拉開了差距,激烈的吶喊聲才是這裡的主背景,一路領先的城湘中學幾乎篤定獲勝,不得不說,這場比賽的優勢實在來得太過輕易。
一抹黯淡的纖影靜靜出現在館內一隅,空洞的瞳眸在場上落定,太專注、也太幽遠。
她這一身狼狽孤寂的存在,卻近乎透明。
誰能料到這些……竟全都與她無關了。
身側的雙拳無意識緊握到發抖,她卻麻木得像快失去呼吸的力氣。
另一方不起眼的角落,那道醒目的昂藏身形終於像是放棄某種等待,彎身拎起腳邊的背袋,越過整場的躁動準備離去。
哨音劃破歡騰的剎那,混亂的背景、重疊的人影,他在那瞬間,看見了她。
一身雨濕、被滿室喧囂遺忘的她。
他差點認不出她。
難以形容的衝擊掠住他的腳步。
那個本應以楓華王牌之姿傲然現身的女孩;那個從未相識,就以驚人球技讓他印象深刻的女孩,總是鋒芒閃亮、領軍迎戰的她,現下卻獨自隱身陰暗的角落,像個無關的陌路人。
一時間,他只能隔著這段從無交集的距離,遙遙凝睇她此刻的虛弱蒼白。
她望著收完東西,嬉鬧著準備離開的隊友們,不自覺瞇細了眼。
四周逐漸投來許多無聲側目,細碎的竊竊私語則讓人如坐針氈,她逼迫自己往前,跛行的右腳踩著顛躓的步履,每一步,都是痛。
她們終於迎面對上她,氣氛轉瞬僵凝。
詫異、語塞、防備、不知所措,她們僵在原地,尷尬地彼此相望無語。
就像是約好了,看到她,沒有一句關心,也不對她的缺席感到意外,她這身傷……彷彿也應該得理所當然。
只怕她們唯一沒料到的,是她居然敢直接以這副模樣出現在眾人眼前。
「妳不想打就不要來,現在來是幹嘛,看沒有妳我們會輸多少分嗎?」一人雙手抱胸,沒好氣地衝著她先聲奪人。
她艱難地移動視線,啞聲開口:「誰說的。」
「哇,還真被千妤說中了,妳真的很會裝欸!」話一說完,惹來身旁一串輕慢嘲諷的低笑。
她愣了愣,逡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游移。她們,有的是同班同學、有的是社團結識,一張張都是相處了一年的臉孔,不過一個暑假而已,卻變得陌生無比,像是她從未真正成為當中的一分子。
她的目光終於有了定點。對方微微抬起秀麗的臉龐,對她露出一臉的無辜與傷感。
剎那間,一股凶猛的寒意滲入四肢百骸,她不可置信地蹙緊細眉,幾不可見地搖著頭。
「我也早就受夠妳了,這裡哪個人不如妳?憑什麼都得陪襯妳,真以為妳是什麼東西啊。」看到有人起了頭,一旁跟進的其他人一句比一句不客氣。
她們全是……這樣看她的嗎……
其實,她看不清那些猙獰的臉孔,也不想聽進這些惡毒的字句,無以名狀的委屈、激越的酸楚,在乾涸的眼底,逐漸燒成一撮撮意冷心灰。
「說實話,每次看妳那一副自以為很行的樣子,我就滿肚子火。」話既已說出口,便再無餘地回頭,索性一次講白,「球打得好又怎樣,要不是千妤不小心說漏嘴,還要想辦法幫妳說話,我們還不曉得妳這位王牌原來這──麼看得起我們呢!現在講開也好,妳也不用勉強跟我們這些廢物打球了,要打,妳自己一個人打吧!」
又是千妤。
雜遝的腳步急繞過她,她冷冷側首看向了某人。
始終沉默不語的謝千妤與她擦身而過,也報以一個回眸,那藏得極好的閃爍與心虛,獨獨此刻才在她面前無所遁形,甚至在知曉她的覺察後,隱隱流露出別樣的理直氣壯。
如此默契。
「妳煽動的?」她艱澀地質問,眼底晦暗的波光晃蕩著傷痛。
多麼諷刺。
謝千妤愣了好一會兒,腦中莫名閃過國一剛認識時,她內斂沉靜卻掩不住光芒的微笑;一年的朝夕相處,也早已習慣她的淡定與自信,這是第一次看到她悽愴地紅著眼眶,卻哭不出來的模樣……
「為什麼?」
不,都是她不好。
「我以前不知道妳是這樣的人啊!不然我就不會把妳拉進社團裡了。」謝千妤抿著唇,在眾多隊友面前抱歉地聳聳肩。
她的耳畔嗡嗡作響,逆流的氣血毫無章法地在全身爆衝。
低語聲掃過耳畔,輕快得像一把磨利的刀捅得她幾欲落淚。
「被打成這樣……妳活該。」謝千妤在越過她時,啟唇輕道。
是嗎。
把大家當成重要的朋友,那些發自內心的珍惜、依賴、感謝,所有一切,從來就只是她一個人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她所要到的答案、她以為的歸屬感,到頭來,就是一個自取其辱的難堪。
一步步將她逼上放逐之路的人,原來就是她自己。
她仰起臉,深吁一口長氣,疼痛的極限帶來駭人的窒息感,反讓她清醒過來。
指尖撩過額前濕黏的髮,眼底的淒冷取代傷懷,那熟悉的漆黑與空洞,是她一直苦苦壓抑的森然。
無聲的腳步舉步維艱地朝她們離開的背影踩去,她一把扯住始作俑者的髮,死死往自己面前拖。
「好痛……妳!妳放手!」謝千妤痛喊出聲,吃痛地護住後腦。
她置若罔聞,毫不鬆手。
昔日夥伴被迫轉頭,與那雙冷凝的瞳眸四目相對瞬間,一縷森寒滑過心坎,謝千妤的手心竟不可自抑直冒冷汗。
「妳幹嘛?放手!」驚叫聲拔地四起,「狄語奈!」
突生的混亂成為無數目光的中心,然而即便如此失態,她仍一如以往成為眾人焦點,冥冥之中似是也預告著怎樣諷刺的未來。
她淡色的眸變得深沉,瞳心深不見底,映得每張恐慌、憤怒的臉孔清晰無比,冷眸掃過一張張曾經稱作朋友的面容,荒謬可笑的情境,苦澀得讓她嚥不下這口氣。
鬧哄哄的體育館裡,這片沉默卻幾欲滅頂。
她啟唇低吐,冰冷的呢喃擲地有聲。
「我會記住的。」
所有人不約而同徹底打了個冷顫,僵硬地望著她逕自扯開手,頭也不回地步入門外滂沱迷離的大雨,抹去僅存的蹤跡。
那是他最後一次在球場看到她。
他目睹了她的遽變,卻無法為她做任何事。
他隱約明白,那個光彩奪人的她,從此將只存在於記憶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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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暴的雨勢說停就停,傍晚的天空一掃陰霾,透出水澄的青藍。
天頂漸層的紫藍色延伸出更深的遠方,夕陽映滿一地金黃,處處晶瑩波光,溫潤金粉糝在徐緩的涼風裡飄浮,閃耀整座城市。
穿梭巷弄間的單車劃出一道流光,微風迎面,撩開他額前凌亂的黑髮,露出一雙狹長利眸。
理應無視的瞬間,一道纖影掠過餘光,只憑那煢煢獨行的姿態,已夠眼熟得令他心驚。
伴隨一聲急剎,飛馳的輪下甩出一道飛濺的水弧,他望向那道渾身濕透、步履蹣跚的背影,只見她右腳的傷勢似乎又更嚴重了些……
他不自覺沉下了臉。
她扶著牆,拖著像上了腳鐐鉛球的腳步緩慢向前……是向前嗎?她早就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才算前進了。
失神之際,右腳不意踩進一個凹坑,只是輕輕拐了一下,卻痛得讓她登時清醒,雙手險險撐住趴倒的自己,擰眉咬牙,忍下尖銳的痛意,僵硬地調整好身姿側坐在地,卻忍不住眼角悄然流淌的淚意。
她哽咽地喘著氣,收緊的指尖用力刺進掌心。
算了。
一個人……什麼都無所謂了……
一串細微的齒輪聲在身旁靜止,伴隨而來的陰影,無聲罩住她的心傷。
「喂。」一聲冷喚在她頭上響起。
她心下一凜,收拾好脆弱,一時起不了身,只能微微抬起眼。
陌生的單車、眼熟的制服……戒備的視線緩緩向上,呼吸不自覺一窒。
跨坐在腳踏車上的正主兒臉孔因背光而模糊,她卻對這道頎長的身形有不可錯認的熟悉,直到適應光源,恍惚間認出他後,她的錯愕足以忘卻身上的傷痛。
這道身影,數不清看過多少回了,比賽時的鋒芒、旁若無人的孤高、名震各校的自負、出了名的不愛與人打交道,打從國中時期就是城湘中學籃球隊的主將──
冷唯宸。
居然是他……
他居高臨下望著她怔忡的神情,好半晌,才沉著嗓低問:「站得起來嗎?」
忽然意識到自己眼下有多狼狽,她別開眼,勉強撐起身,中途還必須喘過氣,才能好好站直。
她逕自邁開腳步往前拖行,沒有搭理他的打算。
看著她的舉動,沉默如他,沒察覺自己不明所以地嘆了口氣,還沒想好接下來該做什麼,就見她腳下一個踉蹌,體力不支地撫著額往前栽倒。
他想也沒想立刻拋下腳踏車,大步跨了兩步,從後頭及時拉住她的手臂,順勢拉來自己身前,掌心裡傳來令人心驚的冰冷,再仔細深究,似乎還混著一絲微弱的顫抖。
她輕喘著,緩緩回過頭,眼前的昏黑散去,第一次與他冷漠清亮的利眸如此接近,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痛恨著在他人面前無能為力的自己。
「不要管我。」她直覺想架開他,冰冷得拒人千里。
他利眉微斂,納悶著自己是哪根神經接錯線,才會來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妳這種走法,要走到天亮。」他平鋪直述,還多了點嘲諷。
「跟你無關吧。」她強硬地瞇細眼,渾身是刺。
「妳很礙眼。」他實話實說。
「我……」她忍耐地閉了閉眼,到底誰招誰惹誰,為什麼她非得在這裡浪費體力?
「我送妳回去。」他沒有不耐,只是淡漠裡多了強硬。
他根本……是個笨蛋吧……
見她沒開口拒絕,他才鬆手,扶起倒在地上的腳踏車,單手拎起背袋,繞過身前斜背著,長腿跨過車身橫桿,緊盯著她,往已空的後座架偏了下頭。
她繃著臉,身側的拳緊握著,一語不發。
「上來。」
她靜靜望著他,深吸了口氣,心底湧上難以遏止的暖意,為他出人意表的舉動有些想掉淚的衝動,在自我封閉與軟弱依賴之間,無所適從。
對她付出善意的,不是搖擺的命運之神、不是以為的朋友,而是一個冷酷得人盡皆知的角色……一個從未在她生命中停留過的陌生人。
他跟她……只是陌生人而已。
她嚥下哽咽,「你一定……一定要這麼固執嗎?」
「是妳死腦筋,上來。」
「你……」
她突然覺得好累,累得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拒絕他。
拖著幾乎再也無法走動的右腳,雙手不自在地觸碰他寬闊的肩,就是沒能克服窘迫大方扶好。他朝後頭望了一眼,抬起一手向肩後伸去,直接握住她的手按在肩上,也沒放開。
她顫了下,默不吭聲盯著他的後腦勺。
「扶好。」他說。
「喔……」她幾乎有點自暴自棄地扶上他另一邊的肩,才能好好保持平衡,無法使力的右腳先跨過後座坐好,他也才收回手,重新握好龍頭。
她攏著還殘留他溫度的雙手,望著他厚實的背影,隔著衣料輻射出來的溫暖,和著一股極淡的中藥香氣,不知不覺安撫了她深不見底的冷意。
他低頭看了她的右腳好幾秒,「很痛?」
那,幾乎稱得上關心了。
她垂著眼,淡淡扯了下唇,「沒事。」
「……嗯。」他收握起擱在龍頭上的手,「抓好,別摔了。」
天際破碎的紅雲如餘燼散落,而夜色即將籠罩,無止盡的沉默承載著最初的交集,冉冉往遠方前進。
晚風飄邈的這年,她國二,而他高一。
兩個時空有了重疊,在這裡初相遇,下一個轉角分開,在哪天重逢,再說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