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館裡，燈火明亮，空氣裡有著冷氣的涼爽，也隱約浮盪混合了汗臭、各式痠痛藥膏的微妙氣味。
吃過晚飯的眾人在場上各自拉筋伸展、動態暖身，冷唯宸站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上的紀錄本，銳利的黑眸沉冷無波，揣測不出半分情緒。
「聽說絲達考回高中部了。」同樣是三年級的副隊長程知祈晃了過來，隨口一句閒聊。
「嗯。」冷唯宸應了聲，能不多說話，就絕不廢話。
沒料到居然有回應，居然還來自他們與世隔絕的隊長大人，程知祈愣了好一大下才回過神，「你知道？你怎麼知道？」
冷唯宸沒理他在那邊自顧自震驚，頭也不抬，「開學那天遇到。她摔斷腿，差點摔下樓，扛她去教室。」
咦？欸？等一下，這細節有點太多，程知祈跟不太上。
「絲達嗎？我有在話劇社看到她。」
天外飛來一聲，冷唯宸與程知祈兩人聞聲轉頭，視線不約而同往下降。
一人維持著坐姿體前彎的姿勢，兩手抓著腳踝極限答腔。
程知祈微彎著身，側首盯著他，「你為什麼會去話劇社？」
那個背影明顯一僵，「我……經過……唔！」
「哦？然後呢？」程副隊長笑容可掬，抬起一邊膝蓋，把整身的重量往他背上壓。
「……然後就被絲達用拐杖抵著背去幫忙搬櫃子……副隊救命，放過我……」
那形容太有畫面感，眾人沒忍住噗哧偷笑，卻不敢像在外頭那樣放肆。
「她不打算回來啊？」
回答他的是一記沉默的冷眼。
程知祈自討沒趣地擺擺手，「當我沒問……但你跟教練不趕快找個人嗎？學弟他們的紀錄能用嗎？十月就要打資格賽了啊。」
冷唯宸闔上本子，看向他，「你也知道十月要打資格賽。」
迎上那雙冰冷的利眸，程知祈背脊一陣發寒，幾乎掛不住臉上的吊兒郎當。
「能不能用，你自己看。」冷唯宸單手將紀錄本直接遞到他面前。
程知祈看著逼近眼前的硬殼本，默然接下。
冷唯宸轉身走向場中央，沉冷的嗓音不帶抑揚，「集合。」
雜遝的腳步聲中，程知祈望向那道冷傲自負的背影，森然地瞇細了眼。
「不是說看一下就走？」
「等一下嘛……妳看他們在集合了啊！」
「躲在這裡看超尷尬的，走了啦！」
「妳們兩個這樣很可疑……」
「少來喔，是『我、們』好嗎？」
門口傳來少女們微弱的爭吵聲，這種場面對受歡迎的籃球校隊來說不算特別，只是此刻在冷唯宸一聲令下，體育館實在太安靜了，平常的背景音忽然變成主旋律，全場隊員不禁拉長了脖子偷偷張望。
像是那些雜音不存在似的，冷唯宸不為所動，逕自宣布接下來的練習菜單。
「咦，校隊的練習內容也這麼基本啊？」
「妳小聲！還敢說人家基本，妳想被打嗎？」
「……」館內側目。
冷唯宸終於，淡淡瞥向噪音的來源。
這個嘛，依照少女漫畫的情節，不管如何，獲得籃球隊主將的注意，都應該讓少女們開滿小花；但，這一眼，卻讓沈丹羽與尹雪庭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彷彿冷鋒過境，齊齊伸出手扶住門板，有一瞬間茫然得不曉得自己是要穩住什麼。
同隊三年，程知祈對冷唯宸這個反應再了解不過了，深怕再度上演什麼關門趕人的戲碼，惹出一堆殘局，他先一步走上前，雙手插腰，笑道：「學妹，這時間還不回家，有事嗎？」
「呃……我們……只、只是想看，練習……」尹雪庭結巴得都快咬舌自盡了。
「嗯？」程知祈偏了偏頭，側身讓出了位置，「進來看啊！」
「可、可以嗎？可是……」剛剛她們差點被殺掉啊！
「在旁邊看沒關係的。」程知祈輕笑兩聲，轉身往館內走，「不過都是些基本動作，可能沒有妳們想看的帥氣畫面啦！」
心驚膽戰地踏進館內，知道對方沒有惡意仍順勢被補了一刀，尹雪庭連忙揮著兩手解釋，「不是，對不起，我們下星期要比賽，只是想來看看籃球隊怎麼練球的……」
沈丹羽忙不迭點頭附和。
「下星期？」程知祈看了一下她們學號旁的年級槓，「哦，高一的班際賽啊，有點懷念呢！妳們兩個真是有心，放學了還留下來練到這麼晚。」
「哈哈，還好啦……啊？」
慢著，兩個？
「舒仰清，狄語奈！」尹雪庭扭頭衝回原位，朝門外的背影大喊，「妳們兩個沒義氣的，莫想欲落跑(mai siūnn-beh làu-phâu)！」
冷唯宸似是愣了一下，轉頭望向門口。
被這麼一喊，連想裝死都不可能了。
「唉呀。」舒仰清停下腳步，淡淡扼腕。
「走太慢了。」狄語奈也無聲嘆了口氣。
一干隊員們冷汗涔涔，手下一邊飛快運著球、眼角一邊偷覷拿著馬錶計時的冷唯宸；身為副隊長的程知祈更是一個頭兩個大，以前那個杜絲達已經是白目到有剩，沒想到有人能比她更沒神經。現在的學弟妹都這麼不長眼的嗎？
看見慢吞吞踏進體育館的兩道身影，冷唯宸微微挑了下眉梢。
這一次，他自己走了過去。
「隊長？」有人脫口驚呼尾音還必叉(pit-tshe)。
「阿宸？」大事不妙，程知祈腦中陷入生死交關的大抉擇。
狄語奈抬眼瞄了瞄他，微微聳了下肩頭。
「留下來練球？」他閒逸地在胸前盤起兩臂，語氣帶著一絲難得的調侃。
「同學想練。」跟她沒關係。
他仰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環顧四周後，探臂朝旁一指，「這邊場地借妳們。」
她困惑地皺緊眉，一下子又沒跟上，「什麼？」
他指著她那幾個陷入呆滯的同學，「不是要練球？外面天這麼黑，看得到嗎？」
「……」狄語奈垂首按了按打上好幾個死結的眉間。
不愧是說話只說重點的男人，一針見血得教人無力……但大哥你的重點是不是有點問題？
「阿宸你先等一下，」程知祈甩甩頭，從嚴重的恍惚中回神，率先上前不可置信地揚高聲調，「你要借場地給她們？」
冷大隊長冷冷瞥了他一眼，一臉的少問廢話。
程知祈傻眼，「這……」
這也太他媽的詭異到極點了吧！這座萬年不化的冰山，居然會為別人著想？還主動釋出善意？別說贊成還反對了，程知祈在那邊這了半天，連想擠出個什麼回應眼下這狀況都詞窮。
「那個，」總覺得哪裡不妥，沈丹羽鼓起勇氣插話，「我們真的只是看一下……」
那雙狹長利眸又是毫不留情冷冷一掃，「浪費時間。」
半聲不敢吭的隊員們，齊齊倒抽一口氣。
連對初次見面的高一學妹都這麼嚴厲，隊長你是魔鬼啊！
程知祈力求敗部復活，「你擅自決定讓別人進來共用場地，那我們自己的隊員呢？都不用商量一下的？教練不在你說了算？」
冷唯宸面無表情，「今天練習用得到這邊嗎？」
「你──」話是沒說錯但這是重點嗎！程知祈差點沒吼他。
這對話聽得狄語奈額際隱隱作痛，連舒仰清也忍不住流露出同情之色。有這樣一個我行我素還不聽人話的隊長真是太難為了，她懂，她們都懂。
「記得留下來整理場地。」轉身離開前，冷大隊長不忘臨去一個秋波。
狄語奈沒好氣地瞄他一眼，「知道了。」
看她做什麼，都演變成這種情況了……她要怎麼跑。
其他人妳看我、我看妳，狄語奈不著痕跡吸了口氣，踏進對她而言，久違的體育館深處。
在角落放好東西，尹雪庭還意猶未盡地捧著心口，一臉夢幻又不可思議地低嚷，「借我們場地練習欸！阿宸學長怎麼可以這麼帥人又這麼好……」
「沒這回事。」三人冷漠的否決異口同聲。
尤其沈丹羽忍無可忍，「我剛剛還被阿宸學長罵！都是妳的錯啦！」
「不是，如果我沒說要來的話──」
「如果繼續聊天的話，他會把妳們丟出去。」
狄語奈輕拋著球，淺淡的語調和姿態在他人眼中，與冷唯宸如出一轍。
「……對不起。」
背對她們的冷唯宸，幾不可見地鬆動了唇角的弧線。
「看什麼？」視線回到隊友身上，他斂起神色，對這片目瞪口呆很有意見。
「沒有啊……就想說，沒看過隊長你對誰這麼好……」學弟支支吾吾地發表感言。
冷唯宸愣了愣。好？哪裡好？
「我跟你從國中同隊到現在那麼多年，從來也沒看你主動理過誰，是今天晚上吃太飽，撐著嗎？」高三生的特權，就是沒大沒小。
平常身為隊長的冷唯宸，他不敢惹；但現在這個，好像可以耶。
「還是……」程知祈要笑不笑的，「她們幾個裡面有誰讓你很在意？」
冷唯宸蹙了下飛揚好看的劍眉。
又一個。
他望向是真的認真練球的另一頭，在不時示範給自家同學看的狄語奈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在意嗎？
「欸，阿宸終於開葷了喔？」
「可是你看他那樣，像嗎？」
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冷唯宸轉回來的視線異常冰冷。
──嗯？！
「TABATA 40分鐘預備。」
靜默，千年。
「我操！」體育館內猛然爆出崩潰的怒吼。
說翻臉就翻臉是怎樣？他們招誰惹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