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達──杜絲達──」
一大早,城湘中學高中部就傳來肺活量驚人的呼喚。
教室環繞的小廣場中央,被點到名的杜晨星抬起頭四處張望。
「上面──」
呃……她特地算了一下樓層,五樓欄杆邊一枚指甲片般大的人影熱烈揮著手,一束俏麗的馬尾在腦後飛舞,一個勁地扯開嗓子往樓下打招呼。
「喲──褚希悅──」認出對方的杜晨星,兩手圈在嘴邊禮尚往來地喊回去。
「聽說妳摔斷腿──」
杜晨星氣岔了一下,沒好氣地翻了個大白眼。就不信她眼力那麼好,會沒看見她杵著兩把拐杖、左小腿還打上石膏纏了繃帶的華麗裝備。
此時,有個長髮女孩站到褚希悅旁,先是往她的方向看了看,然後側身跟褚希悅說了些話。
噢不!就算離再遠,她也不會錯認那張睥睨的笑臉跟那張吐不出象牙的嘴。
「綺川問妳──」不懂委婉二字怎寫的褚希悅愉快地轉達,「人家的地板跟樓梯都還好嗎──」
杜晨星面目猙獰,「叫她吃屎──」
經過廣場的同學無言看著這一幕,個個眼神死透。欸妳們這樣聊天不累嗎?
不過敢叫那個辛綺川去吃屎……全城湘大概就這個世界級白目有膽子了吧。少數從國中部直升的高中部新生呵呵乾笑。
「開學第一天吵什麼東西啊!」
一聲尖銳宏亮的斥責輕易蓋過兩人的聲嘶力竭,鬼見愁的生教組組長葛應蘭──人稱葛媽,像被鮮血引來的大白鯊,頂著一頭招牌爆炸長捲髮大步跨來,「這麼愛聊,等下升旗妳們就繼續這樣聊給全校聽不准停!」
杜晨星相信瞬間移動是真實存在的,否則怎麼解釋剛剛還在地表的同學們現在都去哪了給我回來啊!
遠在天邊的褚希悅和辛綺川,則以一種欠揍的好整以暇靠在欄杆邊看戲。
「葛媽……啊不,老師早安!」
她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繞高一對英眉。
「哦,考上啦?恭喜啊,籃球隊的經理杜絲達同學。」
……我說您何苦連外號都記得這麼清楚呢?杜晨星咬牙痛哭,真想丟一句您認錯人了掩面逃跑。
「那邊的同學!對,妳,一年級的?」葛媽朝旁邊吆喝一聲,「過來幫忙!」
耶?杜晨星疑惑地轉過頭,從大開的指間看見一道纖細的身影緩緩走來,內心頓時充滿無助的罪惡感!她只是摔斷腿而已,不要造成別人的困擾啊!
女孩微微行了個禮,未及肩的短髮遮去了部分容顏。
原要開口的葛應蘭盯著她定格了幾秒,犀利的目光劃過一絲訝異。
猶然沉浸在被師長牢記的重大打擊裡,杜晨星神色哀戚,「我可以自己走……」
「書包給我吧。」那女孩側過首,淡聲啟口。
那雙微掩的眼眸波瀾不興,像是藏起了許多秘密。
對上那張冷凝面容,杜晨星呆愣地眨眨眼,機械式地伸出手,「呃,那個,不好意思,謝謝……」
咦。怎麼覺得她……有點眼熟?
對方淺淺一笑,順手替她調整好拐杖的角度。
至於葛媽接下來如何往五樓使出一記獅子咆哮彈轟得褚希悅七葷八素地隔空討饒,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狄語奈跟在杜晨星身後,七上八下地緊盯著她不甚熟練地在階梯上艱難移動。
果不其然,怕什麼來什麼,辛苦爬了半層樓,她左手拐杖底端硬是卡著沒跟上,一腳無法施力的杜晨星登時不穩,向後仰倒的同時做了唯一的努力──放聲尖叫。
早就預料到的狄語奈眼明手快地上前,右手緊攀樓梯扶手,左手攔住她傾倒的身體,跨開腳步險險穩住,悶哼一聲,硬是擋下瞬間的衝擊,沒讓兩人一起滾下樓。
「對不起──」足不沾地的杜晨星背抵著她,仰起頭帶著哭腔道歉,拋掉拐杖的兩手勉強摸上樓梯邊緣嘗試自立自強。
她微微苦笑,試著調整重心,右腳陡然打滑,竄出一陣幻覺般的疼痛。
周遭同學啞口無言地看著這詭異的處境,所有人一時之間竟都不知該從何幫起。
頃刻,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掠過眼角,臂膀從後頭攬住狄語奈的肩,半副胸膛阻絕她的失衡,另一手揪起杜晨星的後領,讓她掙扎著用完好的右腳踩地。
有力的臂膀、寬闊的懷抱、蒸騰的體溫,剎時湧上的熟悉感強烈得不可思議,狄語奈飛快轉過頭,怔愣當場。
她撤回的雙手不自主交握著,一顆心跳得飛快,望著這個出現總是沒預警的人,說不上自己是過度震驚,還是過分冷靜。
才第一天。
她知道他是城湘的學生,也曾猜想過遲早會遇見他,但她怎麼可能想像得到,這樣的突發狀況他也沒有缺席,甚至依舊成為她的後盾。
她是不是根本不該感到意外?
「嗨,阿宸學長……」腿軟的杜晨星苦哈哈地打著招呼,「放完暑假忘記路了嗎?三年級教室不在這裡喔……」
冷唯宸面無表情地一手爬過髮,淡漠裡透著一絲無奈。
他微撇開臉,視線在狄語奈身上停留了好幾秒,與她沉靜的冷眸四目相對,在彼此驚人相似的冷寂裡,各有所思。
他逕自將書包與球袋都拋給她,措手不及的狄語奈只能先抱個滿懷,全身堆滿別人的家當,活像個苦命小書僮,她滿頭霧水地看著冷唯宸一語不發撿起枴杖,大步跨上階梯走向杜晨星。
「教室幾樓?」他高人一等地睨著小學妹。
「嗯?什麼?四樓啊!」
他拾階而上,走至她面前背對著她蹲下。
靜默。
「哈?!」驚嚇過度,空白片刻,總算搞清楚他想幹嘛的杜晨星脫口一聲髒話,緊接著是無限結巴,「學學長你你你你幹嘛!別開玩笑了!我才不想被殺掉!我再白目也是有極限的好嗎!」
原來妳有自覺的啊……四周彷彿同時飄出這樣的聲音。
他瞇了瞇眼,「再繼續陪妳走,下一個摔死的就是她。」
「我才沒那麼遜呢。」狄語奈一手撫著頰,忍不住低聲碎念。
「嗯?」耳力不錯的冷唯宸偏過臉,頗有意見地挑起眉梢,一臉的「那剛剛是怎樣」。
基於某種她不明白的情緒,狄語奈有些侷促地避開他的視線。
「講得你全是為了她才難得這麼好心……啊──阿宸學長!你以為你在扛米袋嗎?放我、呃、放我下來──嗚哇──同學救我──」
顯然他,沒考慮過其他較為正常的搬運方式,直接一肩扛起自家學妹,夏季制服的短袖之下,精壯的手臂迸起肌理分明的線條,甚至是遊刃有餘地邁開步伐一路往上;被掛在肩上的杜晨星不計形象地再度放聲尖叫,一手壓著裙襬,拚命伸長另一隻手,悲慘地朝後頭傻眼的狄語奈求救。
饒是狄語奈見過大風大浪,竟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超出她理解範圍的一幕。
隨著顛沛流離的節奏,杜晨星的臉色也越發慘白。
「唔,我的胃……早餐……要反芻……」
狄語奈見狀連忙回神,追上前,不假思索拉住他的衣角,「慢點!她會──」
冷唯宸頓了頓,轉頭凝視她關切的面容。
掛在半空中的杜晨星兩掌死命封住嘴,「噁──」
「……吐。」
他仰起臉,斜眼看著已經分不清眉眼的杜晨星,沉聲應道:「吞回去不就好了。」
我真的吐在你身上喔!杜晨星惡狠狠地瞪他一眼。
被打敗的狄語奈,只能抬起一手將臉埋進掌心。算了,當她沒說。
不為所動的冷唯宸還使勁抬了下臂膀,把眼冒金星的她頂回原位;雖然動作粗魯得讓人害怕,但還是明顯放慢了腳步。
他遲來的體貼,讓狄語奈苦笑不得地嘆了口氣。
抵達四樓走廊,狄語奈絲毫不受滿身的行李影響,一個輕巧的閃身擋住他,一手遙指著他身後不遠處的洗手台。
他從善如流轉了半圈,杜晨星天旋地轉得差點撐不住。
被好好「放」下後,終於得救的杜晨星伏在水槽邊忙不迭清理自己製造的殘局,感激得鼻水直流,簡直要高唱哈雷路亞。
直到這時,才見冷唯宸微喘著氣,轉著肩頭、一手舒緩緊繃的頸項朝她走來;若不是她對他這副生人勿近的神情太過熟悉,否則只單憑這可怕的臉色跟動作,她還真以為他是專門來找碴的。
她瞅著他,沒察覺他沉默之下的千迴百轉,默默物歸原主,「剛剛……謝謝。」
「嗯。」他輕應一聲,接過的同時,極其自然地拂過了她微亂的髮絲。
一下,就那一下。
溫柔,親暱,卻毫無自覺。
發生得太突然、結束得太迅速,狄語奈有些愣住,看著冷唯宸一把將她懷中的書包、球袋甩至肩上,瞄了陸續被同學包圍住的杜晨星一眼。
書包背帶滑下肩頭,狄語奈猛然憶起原本要做的事,勉強拉回思緒,走向喧鬧的人群。
耳邊傳來各種「好好喔我也想給阿宸學長背背」、「這是阿宸學長手臂的餘溫啊啊」、「連妳都能扛上四樓阿宸學長真男人」、「那個誰都不理的阿宸學長居然背妳我不依啦」的羨慕嫉妒恨,聽得她啼笑皆非。
對於離群索居、國中三年壓根算不上過過什麼正常校園生活的她,面對這樣可以胡鬧的親暱、能夠不正經的熟悉,她更強烈感到自己的存在有多麼……格格不入。
杜晨星打掉一隻隻伸來的鹹豬手,不客氣地罵道:「你們這群花癡!變態!是沒有其他學校好念嗎?為什麼都還在這裡啊!」
眾人齊聲搖頭,「沒──有──」
狄語奈壓下渾身極想閃躲的不自在,趁著人牆鬆動,靜靜把書包遞還給她。
「啊,同學謝謝妳!啊我沒手……掛脖子就好,感激不盡!」
她微頷首,淡淡一笑,轉身退出那片嘈雜。
見她頭也不回的背影,忽然湧上的既視感,終於想起她是誰的杜晨星張大了嘴。
怪不得第一眼就覺得她面熟,怪不得沒馬上認出是她!實在差太多了,跟當時陰鷙狠戾的模樣比起來,她現在根本是天使!
折返的狄語奈,不可避免地迎上他那雙利眸,讓她心頭微微一動。
也許是平靜的校園令人太憧憬,也許是第一次在如此平凡的場景相遇,也許是太多擦身而過的交集,也許是他之於她已不是陌生人……
此時此刻面對他,她的戒備與武裝,一點用場也派不上。
她以為自己不著痕跡,但還是有人將她不自覺流露出的寂寞都看在眼裡。
「再見。」她低聲道。
越過他上樓時,她幾不可見地淡然一笑,像是一朵晨光下初綻的櫻花,同樣輕柔地落在他眼簾裡。
望著那雙並不陌生的清亮冷眸,冷唯宸心裡泛過一絲莫名的柔軟。
再見,是嗎。
若非那驚天動地的大呼小叫讓他進校門時分了心,也許,他就不會在那瞬間,看見了她。
不在預期中的偶遇,讓他片刻回不了神,要不是她那一身城湘中學的制服,四周熟悉的校景,他真要懷疑自己現下是不是又在哪個路口、她是不是又受了什麼傷。
沉冷的視線不自覺跟著她們移動,腳下的步子偏離了方向,看著一腳受了傷、不良於行的杜絲達,總覺得這畫面似曾相識得有些過分。
驚險的一幕毫無預警,周遭的人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情況,他依循本能行動的身體已做出反應,卓越的爆發力讓他在悲劇發生之前的瞬間趕上。
真是……每次發生了什麼,就會遇見她呢。
回憶的吉光片羽漫天飛舞,那些淒然的、狠絕的,悄悄重疊了眼前這張恬靜的容顏,素來無感的他,心裡難得湧現一股說不上的複雜。
與她的不期而遇不過寥寥數次,她怎麼就每次都變得這麼多呢。
冷唯宸一手扳按著頸項,一手轉著「重訓」後的肩頭,隨後一派輕鬆地踱下樓,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隱隱牽動了嘴角冷硬的線條。
這次,再也不是各自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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