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鐘聲一響，整座校園猶如從巨大的精神攻擊中解放一般，熱鬧地活了過來。
浸在瀰漫教室的各式飯菜香裡，舒仰清到教室後方的蒸飯箱拎著熱燙的便當回來，就看到向來沒太多情緒的狄語奈，難得顯現疲態，額抵桌面，似乎還嘆了口氣。
舒仰清伸出一指，輕敲了敲她的桌面，「語奈，妳還好嗎？」
回答她的是一聲模糊的悶嗯。
「妳今天早上也很晚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抵著桌面的那顆腦袋微弱地搖了搖。
平常雷打不動，今天是怎麼了？
舒仰清默默坐下打開便當，不解地看著狄語奈彷彿筋疲力盡的模樣。
沉默低調，消極退卻──這是她對現在這個狄語奈的印象。
是的，現在。
國二升國三的那年暑假，她們曾有過一面之緣，舒仰清記得很清楚，當狄語奈發現她是認得她的，那一身陰冽狠絕的氣息，霎時變得煎熬難堪。
開學那天，狄語奈很顯然沒認出杜晨星，更別說是坐在旁邊的她了。說實話，要不是看到名字，她一時之間也很難把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聯想起來。
她看得出來，狄語奈並不希望有人記得自己，戒慎恐懼地想讓自己毫不起眼；所以這次，她決定當作什麼都不知道，隨時提醒自己別露餡。
只除了昨天被葛媽直接點名，她只是稍微沒留意，狄語奈就立刻察覺她的反應不對，雖然順勢圓過去了，但第一次領教到那種敏銳，還是讓她有些心驚。
話說回來，昨天……舒仰清嘴裡含著湯匙，沉吟著。
先別說狄語奈平時的態度有多冷淡，這種不會去招惹麻煩的性格，卻主動迎上辛綺川，這麼反常的舉動一點也不像她……
是有什麼觸動了她嗎？
「哇塞好高，哇好帥！他誰？」
「高三的？怎麼會來這裡？找人嗎？」
教室裡忽然一陣耳語窸窣，舒仰清眨眨眼回神，同學們探頭探腦、交頭接耳，有人猛敲別人的便當蓋，她往大家的視線方向一看，險些被吞到一半的食物給噎死。
冷唯宸？
他正站在他們班的後走廊，一手插著口袋，劉海下的狹長雙眸往教室裡游移，無視周遭的騷動，像是在找什麼人。
舒仰清淡淡一笑，不感興趣地收回目光，撥弄便當盒裡的花枝丸。因為同校，這個性格孤僻卻異常出風頭的學長，她從國中看到高中，不過真難得，這個獨來獨往的學長會跑來一年級，還以為他只跟寒逸那幾個人有來往呢……
咦？
霎時一道白光劈進腦海，舒仰清猛然轉頭看向身旁的狄語奈。
不可能吧？
她極其緩慢地抬起眼，正好對上冷唯宸沉冷的目光──更精準一點來說，那道目光應該是落在她旁邊那位身上。
他看著舒仰清，朝她比了比坐起身發呆的那位，示意她叫一下人。
哇，還真的……
「語奈。」
狄語奈轉頭，一臉狐疑地瞅著那張笑盈盈的臉龐。
舒仰清一手撐著下巴，笑著指指她身後，「有外找喔。」
在她回過頭去的瞬間，舒仰清被那當場石化的背影弄得差點忍不住笑出聲。
狄語奈緊揪眉心，困惑又錯愕地歪著頭。
「出來一下。」冷唯宸一貫冷著臉開口，不等她回答，逕自走向後門。
啊……她閉了閉眼，再度挫敗地垂下頭。
在眾人好奇、興奮、看熱鬧等八卦目光圍觀下，她力持鎮定，起身離開座位。
「什麼事？」她倚著門框，將近二十公分的身高差，讓她不得不仰著頭看他。
他從褲子口袋裡窸窸窣窣地掏出一樣東西，「拿去。」
她垂眸一看，是一組兩入的白色運動護腕。
狄語奈沒有伸手，而是不解。
他劍眉一攏，「是新的。」
沒問你這個。她一陣無言，「為什麼給我？」
「我用不到。」他理所當然。
那她就用得到嗎……重點什麼的，唉，算了。
「拿著。」見她沒有收下的打算，他直接拉過她的手，不容拒絕地塞進她掌心裡，也像是預料到她會縮手似的，拉著沒放。
冷唯宸劍眉微挑，表情難得露出一絲調侃。
「你真的是……」她沒好氣地望著他，「我也用不到。」
教室忽然傳來一陣雞貓子鬼叫，還是很鼓譟、很曖昧的那種。
她心莫名漏跳一拍，輕甩著兩人牽扯不清的手，認輸地低喊：「好啦。」
他大爺兩手往腰際一插，心情為之一好。
「就為了這個特地來？」她背著雙手，在身後不由自主捏緊了護腕。
他沒吭聲，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愣了愣。那個……當她沒問。
「原本早上要拿給妳的。」雖然還是遇到了，不過完全是兩回事。
呃……她氣弱地別開眼，「你明天也能拿給我……」
「明天？」冷唯宸不以為然地哼了哼。
狄語奈在心裡默默嘆了口氣。
原來心中盤旋不去的不是罪惡感，而是不祥的預感啊……他從不給人閃躲的餘地，明明不止一次見識過的。
如果沒有逃避就好了。
「班際賽的對戰表出來啦！」抽籤回來的班長跟體育股長風風火火地歸來。
注意力頓時被轉移的一群人，捧著便當擠在黑板前，一陣嚼嚼有聲的沉默後，飯粒菜渣在奔放的噗哧聲中瘋狂齊飛。
「班長，妳手氣好差！上廁所沒洗手！」
「欠揍啊！」
「欸欸隔壁班光抽籤就先贏兩場，不公平啦！」
「太強了，直接進四強，傳說中的種子隊嗎？」
「哈囉，那個籤是我抽的喔！」
雀躍的吆喝聲亂入，一張俏麗明亮的臉龐從前門探來，開朗地舉高了手。
眾人定格，鴉雀無聲。
走廊上的辛綺川一看身邊沒了人影，回頭就看她衝進隔壁班，當場翻了個白眼，大步掉頭跟上，「褚希悅妳又幹嘛。」
「怎麼又是妳們兩個啊？」幾個併桌吃飯的女生立刻認出她們，臉臭到不行。
辛綺川美眸微瞇，正想反唇相譏，才一轉身，就看到意外出現在這裡的冷唯宸，還有一起站在後走廊後門的狄語奈，清爽的眉間霎時絞成一團。
對於這不加掩飾的敵意，狄語奈僅是淡淡一掃，不為所動；但頭頂上突然傳來一聲淡哼，倒是讓她忍不住抬首望了他一眼。
「想贏我們班？那你們也得先贏下前幾場啊！」辛綺川譏誚一笑，「就怕無緣四強賽見呢，同學們。」
整間教室鬧哄哄，誰也聽不清楚到底混在一起吵了什麼，只有這一句話，清亮得刺耳無比。
忽爾，一片靜默。
「不就是靠抽籤矇混過關的嗎？得意個屁！」整班人再度炸翻。
「唉呀，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大家不要計較這種小細節。」褚希悅擺擺手，樂得合不攏嘴，只差沒有把酒當歌趁今朝。
「不曉得連抽籤都抽不贏人的又叫什麼喔？」拿別人的話堵別人的嘴，辛綺川遊刃有餘。
突然，她的眼角餘光在人影錯落的座位間，與托腮看戲的舒仰清，對上了眼。
辛綺川一愣，看著舒仰清一派從容地微笑頷首，臉色悄悄陰沉了幾分。
磅磅兩聲，敞開的門板被一掌拍響。
「午休鐘已經響五分鐘了，你們還在吵什麼？」渾厚低沉的警告聲直搗喧鬧中心。
正吵得不可開交的小高一們，整齊劃一地往聲源處看去──
全校最難纏、最難惹、連葛媽都對他和顏悅色的風紀糾察隊長寒逸，雙手交叉胸前，昂然站在前走廊的後門，面無表情地對上每一雙眼。
所有人嚇得作鳥獸散，轉眼全數趴倒──除了那兩個別班的，還大剌剌站在講台上君臨天下。
寒逸看著褚希悅，半晌，嘆了長長一口氣。
「為什麼對著我嘆氣！」她大聲抗議，一手怒指，「明明綺川也在！」
妳也知道妳們倆都是麻煩人物嗎？寒逸頭痛地按了按眉心。
辛綺川眼神死，「是誰先衝進來的。」
「好了，都升上高中了，別動不動就找人挑釁。」寒逸當然也沒放過另一個。
她甩過一頭長髮走人，「隨便你怎麼說。」
再怎麼沒神經也看得出好友的臉色不對勁，褚希悅忙不迭跟著出教室，隨後，隱約能聽見外頭傳來發自丹田的一聲「哈？！她在那班？」。
擺平滿室紛擾，寒逸沉著臉，朝後走廊的兩人強硬地側了下頭。
狄語奈眨眨眼，「……叫你。」沒她的事，應該。
冷唯宸裝瞎，準備從後走廊直接閃人。
「嗯咳。」有人警告。
教室裡趴睡著的集體抖了一大下。
他煩躁地搔了搔後腦，「囉嗦。」
「我回去了。」狄語奈默默拉開距離，躊躇了一會兒，低聲道：「明天見。」
冷唯宸愣愣停下動作，凝睇著她開溜的背影，利眸緩緩漫過一絲暖意。
始終維持端正站姿的寒逸，鎮定地，把這一幕看在眼裡。
冷唯宸兩手插進口袋，都走過寒逸面前了，卻沒任何反應。
寒逸居然在發呆。
他滿臉莫名，「你不走？」
──你沒事別跟她走太近。
寒逸原本是想這麼說的。
但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向來克制謹慎的他，最終，還是沒開口。
「你很在意她嗎？」他邁開大步跟上，兩人並肩走在走廊，他脫口而出。
「誰？」冷唯宸被問得沒頭沒腦。
……算了，問都問了，「狄語奈。」
「嗯……」冷唯宸摸著下巴沉思，一語不發許久。
等不到回應，寒逸看向他，對著他的茫然忍不住皺眉，「你有什麼困難？」
「在意是怎樣？」
寒逸打了個跌。
無時無刻無不規矩端正的寒逸竟打了個跌。
寒逸抹了把臉，「……抱歉，當我沒問。」
「莫名其妙。」冷唯宸橫了他一眼，轉身下樓。
頓住腳步，寒逸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沒好氣地看著冷唯宸唯我獨尊的背影，「到底誰才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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